高牆裡的春天-最後一堂課

吉娜小姐

摘錄自《高牆裡的春天》）最後一堂課 作者丘榮襄2003.04.13

& g8 r1 v& M1 z0 f, M! ~& w我在監獄講課，常有機會與受刑人做直接的互動和溝通。

有一天，監獄臨時通知我，有一批受刑人因為即將出獄，希望隔天早上，我能夠對這一批受刑人講最後一堂課，提一些叮嚀與期待。
( a3 m4 C3 s" y
站上講台，喝過受刑人送上來的茶水，突然發現教室外一陣騷動，兩個全副武裝的戒護人員陪一個四十多歲的受刑人走過來，那是重刑犯，腳鐐、手銬齊全，受刑人手上還捧著沉重的鉛丸。在監獄裡，這是防止受刑人脫逃的最嚴密的措施了。

重刑犯倒沉得住氣，立正，向我深深一鞠躬，然後拖著腳鐐慢慢走向教室後面，在一張空出來的長凳上坐下來。

戒護人員分立兩旁，表情嚴肅。
4 v, a4 K% ^$ a# ]( V7 t
這場面有一點嚇人。我在監獄講課兩年多了，從來沒有碰過這種情形。
8 R8 s5 S3 ^* z2 G5 v
% ?7 q. O! B; x  W+ m( V  \顯然，這重刑犯特別得到批准，也要聽我的講課。
  n5 O* ]$ V1 b( O: Z
大概是重刑犯滿臉風霜彷彿對生命有所領悟的表情影響到我吧，我捨棄事先準備好的內容，在黑板上寫出臨時想到的講題：「順從命運，打拚奮鬥」。

1 X* z% }! Y  j0 E: `' L* H我以自己的故事，鼓勵所有受刑人在命運的安排下，努力奮鬥、追求美好的理想。剛大學畢業的時候，我到國中教書，因為不是正科師範院校出身，所以學校認為我不是好老師，便安排我教兩班「牛頭班」。

  e& [9 t, _" o7 O3 w& q學生是老師、家長戲稱的「牛郎」和「織女」，是大家都嫌麻煩的牛頭男生和畢業後要去紡織廠做工的女生。

我了解這些學生因為不喜歡念書而被一般老師歧視的氣憤，便以朋友的身分接近他們、安撫他們，鼓勵他們潔身自愛，將來在社會上有尊嚴的就業、生活。

校長看我把兩班學生帶得平平安安，減少許多喧嘩、鬧事，欣慰之餘，推薦我到師範大學念心理輔導研究所，因此，我改行當熱門的心理輔導老師，五十歲退休後，還有機會到監獄當輔導義工，勸人謹慎小心地過生活，要出錢出力積極行善回饋社會。
! Y) T6 Q1 p* W" a4 I7 |" e7 T5 V$ K
; ]- X- o( l& f! u6 D1 c/ z五十分鐘很快就過了，下課鐘聲響起，重刑犯站起來，向我鞠躬致謝之後才離開。

幾天以後，我收到一封署名「學生」的來信，內容大致如下：
& @/ t" V" r4 g. B& v! |" `. F1 `2 R
4 z. e6 P3 N/ ^% [; z8 @老師：您接到這一封信時，我應該已經死了，依法槍決。

% _) w6 S/ D' P+ Q) g! k4 a1 s1 {我是列管有案的槍擊要犯。

6 f& a3 M: T9 I& S: D$ Q8 z有一天，借提到法院作證，在監獄的大草坪邊等車時看到您，應該沒錯，很多年過去了，可是我對您印象很深刻，也常常想到您，所以，立刻問身旁的戒護人員，丘老師到監獄來做什麼？
" e# a9 w7 e7 E) r- Y7 ~0 }
戒護人員告訴我，您是來講課的輔導義工。
6 Q! n0 n+ s6 T
剎那間，很多年前的回憶把我拉回少年時代，當年我念國中二年級，您是我們的級任兼國文老師。
6 y, y' ~9 {7 q# G8 E. O) h/ v
我們最愛上您的課了，您把課本上的人物、故事講得活靈活現，好吸引人。
8 u$ f' D! _; \
6 q2 J* D% A; u6 p) m可惜，一向愛動愛玩的我常常想跑到外面呼吸自由空氣，有一節數學課，我溜到圍牆外面的木瓜園偷採木瓜吃，倒楣，被主人發現，他差一點抓住我，我連滾帶爬跑出木瓜園，繞了一大圈，等到您的國文課快開始了才又回教室坐好。
' U) \" V* [7 ~3 B2 H+ a* }* t& ?
天啊！那個木瓜園的主人竟然出現在走廊上，跟您談過話後，他站在窗戶邊一一看我們的臉，很快地就認出我來。
8 D' N2 j2 B* ~  o* ]
您和他又談了一會，然後，您掏出兩百元給他，他回頭瞪我一眼才生氣地走了。
. J  K3 m2 Y, W; E
下課後，您把我叫到操場上罵幾句，警告我，下次再偷東西，不替我賠錢，要讓人家報警了。
: U1 A5 S$ x8 k# v, s* p  b
您罰我跑兩千公尺。

寒假過後，我沒有回去學校，開始在外面流浪，我常常想起您替我賠木瓜園主人兩百元的事，常常說給不同的朋友聽，他們都稱讚您夠意思，幫學生解圍，不至於動不動就把學生扭送訓導處留下不良紀錄。
6 h  G1 I( u& \3 c8 ^- ^# l1 x
我是闖了禍才休學的。
" e6 M% q! m; b/ `% k& s
5 g! D3 ~0 \2 @9 |7 y  |+ l我父親是不識字的輾米廠工人，老實可靠，輾米廠的老闆有個智障妹妹，嫁給我父親，雖然有這種親戚關係，可是，輾米廠老闆對我父親十分苛薄無情，待他如奴隸。

過年了，沒發壓歲紅包，只送了一斗米。我氣憤不過，有天晚上在路上把他狠狠揍了一頓，警告他如果敢對我父親怎樣，我會把他殺了。

) Q! n6 c: `5 ^: r* a9 C我功課很爛，可是老天賜給我一副高大身材，這是打架、鬧事的本錢。

- F! W4 s0 t, B% T5 f, d從小，看著懦弱的父親和智障母親常常被人家欺負，使我相信，當個強悍的人才能出人頭地，吃香喝辣，所以在黑道上混了二、三十年，我一直是帶頭在前面衝的人，只不過，坐牢、槍決，是我必須承受的代價。

8 S, U! g4 d' [! D$ W- y: A我向監獄表明是您的學生，請求達成死前最後一個心願，再聽您講一次課。

幸運的，在您講課一個小時前，我得到批准。我快樂地看著您站在講台上講人生小故事，彷彿我又是個愛玩愛鬧的少年，正坐在國中教室裡，無憂無慮的，真好啊！

1 @" W' E+ l3 g( `9 J) s2 n0 \我從沒有一次完整寫過一篇作文，文筆是很差的，所以拜託別人代我寫這一封信，希望能順利送到您手中。

9 T( _8 ]9 X+ h& B2 p( L% l% V! b老師，講課結束前您說：「心中有恨的人生是可憐、痛苦的。證嚴法師要我們明白，恨，就是把別人的錯誤拿來苦苦折磨我們自己，最後，毀了自己。」
3 L1 e& w+ A. I" a, E
$ f1 @8 Q$ g2 y: k這種人生智慧，可惜，我從來沒有機會聽過，也不曾冷靜想過，我恨父母親被欺負，所以我反過來欺負別人，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錯下去的。
; K! d2 B5 m& X- S
那天，聽您講課的受刑人希望有一半，不，三分之一，四分之一也好，能把這些話記住，釋放自己的心靈，活得自由自在，平平安安過完一生。
' X5 N* V1 n. l7 ^. f  ~
: V8 d8 \9 M' G希望下輩子，依然有機會當您的學生。
8 w+ S: ^* F- E7 z# T. y9 K
看完信，我長長嘆一口氣。抬頭遠望，不知道應該怎麼想才好。

稍後，我決定，以後在監獄講人生課題，每一節課都要用心準備內容，懇切、完整的把種種期待和叮嚀表達出來，因為有受刑人會長久記住我講過的話，調整他們的生活態度。

霸川

標準的不見棺材不掉淚